明代王綦《陶渊明诗意图》
鄱阳湖,古称彭蠡泽、彭泽,位于江西省北部,地处九江、南昌、上饶三市,汇纳赣、抚、信、饶、修五大河流来水,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以“丰水一片,枯水一线”的独特景观闻名。根据地质科学考察可以得知,因地壳陷落、不断淤积,庞大浩瀚的鄱阳湖体在约一万年前形成。至于如何庞大浩瀚,如果不以科学数据与地理参数来衡量,仅需要一些感性认知的话,早在1300多年前,“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已给出最佳答案。其名作《滕王阁序》中即有名句赞叹鄱阳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以此句来形容这一万年大湖的壮美之态,再合适不过了。
1.
鄱阳湖既然是历史悠久的万年大湖,故事定然不少。生长于湖畔的鄱阳故人中,最为知名的,应是一千六百余年前,那辞官隐居、终老庐山的陶渊明。
陶渊明生于公元352年(一说365年),于427年逝世;字元亮,又名潜,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他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最后一次出仕为彭泽县令,上任八十多天便辞官而去,从此归隐田园。他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为世人留下了众多名篇佳作。
陶渊明是东晋末年至南朝宋初期诗人,可这一时期的诗文总集,或者说这一时代的诗文遗产,如谓之“晋诗”或“南朝诗”,却远不及“陶诗”更闻名于世。可以说,“陶诗”这一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专有名词,正是陶渊明以一己之力创造出来的,承载着一种特殊精神境界的文学符号——这一符号横空出世,迥异于后来通行于世的,以王朝而非个人命名的“唐诗”“宋词”及“元曲”。
陶渊明一生从东晋到南朝宋,再算上中间由桓玄建立的“楚”(仅存一年),总共经历了三个朝代,十个皇帝。他出任江州祭酒一职是在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这是他第一次出来做官,此时他大约29岁。关于陶渊明首次做官的目的和辞官归隐的原因,在南朝萧统所撰的《陶渊明传》中有简单而明确的记载:“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短暂不堪的为官生涯,极不适宜为官的个性,让他决心“解甲归田”。
孰料陶渊明这不宜为官的个性,使得他从此之后屡任屡辞,共计五次任职又五次辞职,终于归隐庐山,不再“为五斗米折腰”,开始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世外生活。那篱下种菊、悠然见山的隐居生活,就此成为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反复吟诵、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中国文化体系中自成一派“隐逸”文化,也成为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独特人文景观。
2.
事实上,在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前,司马迁在《史记》中早有“南登庐山”一语,后世也自然而然地将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定格为鄱阳湖流域中的第一名山——庐山。
庐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东临鄱阳湖,雄峙长江南岸,以雄、奇、险、秀闻名于世,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此外,庐山还是一座佛教名山,自古高僧隐士云集,位于庐山西麓的东林寺是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陶渊明隐居庐山期间,就与僧人慧远结为知己,诗文往还,心神相契,在山间湖畔留下了一段段乐山乐水的历史佳话。据统计,陶渊明在庐山共留下120首诗与20篇文章。
三百年后,李白继游庐山,其诗作《望庐山瀑布》的壮美雄奇自不待言,而他对陶渊明的追慕更是心有戚戚,大有诗酒神交之意。李白在另一首诗作《山中与幽人对酌》中,便化用陶渊明饮酒的典故,表达了他与三百年前的庐山隐士对酌山中的意趣。诗云: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则典故出自南朝梁沈约所著的《宋书·隐逸传》。陶渊明归隐后闲居家中,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宅边菊花盛开,因为没有酒喝,陶渊明便走出家门,坐在菊花丛中很久。恰逢江州刺史王弘派人送酒来,陶渊明也不推辞,立即开始喝酒,喝醉之后才回去。陶渊明不通音律,却保存了一张无弦琴,每次喝酒到酣畅之时,都弹拨一番。来拜访的人不论贵贱,只要有酒就招待他们。如果陶渊明先喝醉,就告诉客人:“我喝醉了要睡了,你可以走了。”陶渊明的率真如此!
又过了三百年,比李白更甚,苏轼将陶渊明视作神明,终生以其为诗文楷模与精神导师。苏轼身体不适时则读陶诗,且只读一篇则罢,唯恐读尽后无以为继。苏轼贬谪岭南后,更是终日与陶诗柳文为伴,作为其精神慰藉之良方。苏轼在《与程全父十二首》中写道:“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苏轼不仅将陶渊明、柳宗元诗文集视作南迁“二友”,还追和全部陶诗。
宋神宗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次年春夏之际,苏轼生计困难,在老友马正卿的帮助下,向州郡求得黄州东门外东坡故营地数十亩,开垦耕种,以补食用之不足。苏轼因此自号“东坡居士”。这年冬天,黄州大雪盈尺,苏轼在东坡营造了房屋,名为雪堂。元丰五年初春,苏轼躬耕于东坡,居住于雪堂,感到满意自适,有似晋代诗人陶渊明田园生活一般。苏轼想象着陶渊明游览斜川(位于今江西星子、都昌二县县境,濒鄱阳湖,风景秀美——陶渊明曾游于此,作《游斜川》诗并序)时的景况,宛如他的东坡雪堂初春景致,感慨无限,为之赋词曰: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3.
陶渊明死后一千年,鄱阳湖畔又诞生了汤显祖。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著名戏曲家、文学家。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诗词歌赋皆精,且通天文地理、医药卜筮诸书,青年时代已声名在外。汤显祖34岁时即中进士,在南京先后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和礼部祠祭司主事。
较之陶渊明,汤显祖的前半生似乎更为顺利,他所处的时代是经济发达、国土广大的明代,比之陶渊明所处的“乱世”,要更为“开明”与“强盛”。然而,在这样的“盛世”之下,汤显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陶渊明一样的道路——辞官归隐,专事著述。只不过,汤显祖抒写的主题,不再是文士的隐逸志趣,而是人间那真情实感的男女爱恋。
原来,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目睹当时官场腐败,愤而上《论辅臣科臣疏》,触怒了皇帝及权贵势力,被贬为徐闻典史,后调任浙江遂昌县知县。出任知县期间,汤显祖政绩斐然,却因压制豪强、触怒权贵而招致上司的非议和地方势力的反对,终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愤而弃官归家。
汤显祖仕途受阻、半世隐没,却因之成就了一部经典名著——《牡丹亭》。这是一部用当时流行的南曲声腔为歌谱,谱写的可用于舞台搬演的剧本,原名《牡丹亭还魂记》,简称《牡丹亭》,成书刊行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
《牡丹亭》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本是南安太守的千金,天生丽质而又多愁善感。她时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却为专制礼教所禁锢,不能得到自由和爱情。一日,杜丽娘到后花园踏春,归来颇感困乏,倒头便睡。睡梦中,与一名唤柳梦梅的书生在牡丹亭中相会。梦醒之后,她来到牡丹亭寻找,却未见梦中人,遂心生幽怨,竟积郁成疾而死。后历经周折,上天亦为杜丽娘之深情感动,令其复活,与柳梦梅相遇相爱,成就一段奇缘。
《牡丹亭》完稿之际,汤显祖掩卷长叹,写下了那一段感彻世人心扉的题词: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是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杜丽娘情许柳梦梅,汤显祖情寄《牡丹亭》,皆是人世间最为纯粹与美好的情感期许与寄托。四百年来,这份对人世真情的吟唱与传诵,这份对风物人情的期许与寄托,正如那浩渺无际、舒卷云天的鄱阳湖,激荡吞吐着多少世人的心潮与热泪。
4.
汤显祖死后两百年,取代明代的清代也已垂垂老矣,亟待维新变法。1831年,被清光绪帝称为“新政重臣”的陈宝箴,诞生于江西义宁(今属江西修水),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陈宝箴被任命为湖南巡抚。上任不久,他就锐意改革,致力维新。文化上,他变士习、开民智,开创南学会、时务学堂、湘报馆;政治上,他肃清吏治、公开官权;实业上,他开设矿务局、蚕桑局、官钱局、工商局等,增加收入。新兴事业蔚然而起,湖南风气为之一振。
陈宝箴的长子是陈三立,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陈三立有五个儿子: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陈登恪,陈门五子在文学、艺术、史学领域均各有建树,世称“陈门五子,个个人杰”。其中,尤以三子陈寅恪最为世人称誉。
陈寅恪,字鹤寿,是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人物。他与叶企孙、潘光旦、梅贻琦一起被列为清华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与吕思勉、陈垣、钱穆并称为“前辈史学四大家”,先后任职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广西大学、燕京大学、中山大学等,颇受学界尊崇。他学贯古今,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寒柳堂集》等。
无需多言,鄱阳一脉源远流长,鄱阳故人四海名扬。远溯陶渊明,近闻汤显祖,更有一代名相王安石、一代儒宗朱熹,还有那以黄庭坚为中心的重要诗歌流派——江西诗派,以及宋词名家晏殊、姜虁等。及至近现代百年间,修水陈门三代,又在人文学术领域,独树一帜、各显其能。这些源自鄱阳一脉的人物,遥应魏晋风流,吟咏唐宋风月,唱诵明清风雅,创变近代学风,令世人无不拍案称奇。
忽而忆及,百余年前,梁启超曾著《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在认定近三百年来学术中心为江、浙、皖三地之外,独发感慨而自问道:“何故江西与皖、浙比邻,而学风乃绝异?”
可以说,这样的“世纪之问”,不仅梁启超本人未能详尽作答,即便在今天,仍是“文化地理学”乃至所有文史研究者都深感兴味,却又无法精确论证的谜之课题。
岂止梁启超那一问“何故江西学风绝异”,百年难解;恐怕千百年来,鄱阳湖畔,望湖感兴,为之浩叹“何故绝异鄱阳湖”者,亦不乏其人。如今,眺望着这浩浩一穹鄱阳湖水,追想着那悠悠一脉鄱阳故人,真真是“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多少千古佳话,多少千秋盛迹,皆在这“盈盈一水间”,却又“脉脉不得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