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前几天,村里人总拿我脚上的布鞋开玩笑:“你以后挣断红芋秧子了,是城里人了,坐机关了,该是穿皮鞋的人了。”我不是不想穿皮鞋,是家里给我买不起皮鞋,我还没有城府到青春年少就不爱皮鞋爱布鞋的份儿上。
等我发了工资,买了皮鞋,感受到皮鞋鞋跟踩踏空心木地板的感受时,我开始在有事无事地认真研究这座木楼……
木楼影像
穿上检察制服后第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忙不迭摆拍一张
春节前,院里都会召开干警“贤内助”茶话会
告别木楼后,新办公楼里的第一次党组会
办案组在讨论案件,三张桌子合在一起就是会议桌(左一为作者)
1997年终总结表彰会(前排右二为作者)
告别木楼,作者(左)与时任检察长秦长江
我这里所说木楼,是坐落在皖北黄河故道上的古砀郡——砀山县城在解放后建起的第一座楼房。这座木楼自落成起,一直是安徽省砀山县委县政府办公所在地,直至1983年县委、县政府搬迁后,检察院搬进木楼。
木楼临街而建,青砖墙面,青瓦起脊。东西两头二楼屋脊的三面边缘砌有半米高的砖墙,中间四层楼的楼脊正中处屹立一根高大的旗杆和避雷针装置。以大门和楼梯为中轴线,东西对应,使整座楼显得对称稳重且整饬严谨。木楼的建筑风格体现了中国建筑崇尚对称、秩序、稳定的审美心理。
木楼的整体造型,像一艘正待起航的帆船。木楼建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当时四周都是低矮平房,木楼巍然而立,迎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带领全县人民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新时代。
(一)
我是1984年高考招干进入检察院工作的,木楼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在我入院之前。那是1983年高考,上午考完第一门语文科目返回路经木楼,老天突降暴雨,我只好就势躲进木楼门檐下,与挂在门檐下的砀山县人民检察院牌子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躲雨那天,检察院应该是刚搬进木楼不久,大门口尚没来得及整理的物件堆放得乱七八糟。
一年后,我被招干走进这座木楼,木楼依旧。
木楼里走出的人们已不再是一律的中山装,有人穿着豆绿色制服,头戴大盖帽,鲜红的肩章与金黄色肩徽、国徽相得益彰,熠熠生辉。
进进出出的人中,总能看到有人屁股上鼓鼓囊囊的咖啡色牛皮枪套一部分露在衣服外,飘曳的包枪红绸子布一角在豆绿色衬托下,分外鲜艳夺目。
这一切对我来说已不再是可望不可求的事,一年试用期满后我如愿以偿地穿上“军队式”检察制服,肩上扛着鲜红的国旗,大盖帽上别着金光闪闪的国徽;再之后,那把“七五”式半自动手枪也时常挎在腰里。
木楼陪伴检察官穿戴了16年“大盖帽”和“军装”。全国西甲直播第一次实现统一着装始于我进院那年,巧合的是,检察官告别“军队式”制服那年,木楼也结束了它将近50年的历史使命。
2000年10月,检察官摘下大盖帽和肩章,换上藏蓝色西装制服。那年5月1日,我们搬进新办公楼。
(二)
没有人能够相信,解放后县城盖起的第一座大楼,到2001年拆迁,竟然没有留下一张完整照片。这一事实直到近年砀山县检察院筹建院史陈列室时才被证实。
院史陈列室历程篇,想以图片形式展示西甲直播恢复重建以来历次办公地点的变迁,而最具时代性的前三次办公地点却一张照片也没有。
据说1978年西甲直播恢复重建时,砀山县检察院是十个人一间房,四张桌子,每人一个抽屉——还有两名同志要两人合用一个抽屉。那时县委、县政府新大楼已经建好,这一间房就在县委办公楼上,没有这间房的照片自然不难理解。
后来检察院搬进县水利局大筒子屋,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曾是老县衙门。
县衙门的大筒子屋原是县水利局一家的办公地点,临时在筒子屋最西头给检察院腾出四间房。检察院的办公条件有了改变,但同样也没能留下一张照片。
木楼周围光线好,临街,不存在光线制约问题。木楼之所以没有留下一张完整的照片,除受其他客观条件制约外,依我所见,那道高高的围墙就是重要因素。
围墙外街道只有五米宽,拍摄距离近,要想把木楼作为前景完整地拍摄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影像都是时光留在心里的映相。最美的风景,不是停留在相片上,而是留在心底的回忆。
上班第一天,我沿着宽大的木楼梯走向二楼。我穿的是手纳底布鞋,就算心里不忐忑,也踩不出皮鞋敲击木板“啪嗒啪嗒”的节奏。
这让我不由地想起上班前几天村里人总拿我脚上的布鞋开玩笑。他们说“你以后挣断红芋秧子了,是城里人了,坐机关了,该是穿皮鞋的人了”。我不是不想穿皮鞋,是家里给我买不起皮鞋,我还没有城府到青春年少就不爱皮鞋爱布鞋的份儿上。
等我发了工资,买了皮鞋,感受到皮鞋鞋跟踩踏空心木地板的感受时,我开始在有事无事地认真研究这座木楼。
我想这座木楼里都是坐过什么人?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不一定在这坐过,第二任、第三任肯定在这坐过。那时他们坐的是什么椅子,趴的是什么桌子,坐的会不会就是我现在这个位置?
我甚至为他们惋惜,惋惜他们没有感受到穿着皮鞋在这木楼里走动的感受,想到他们挑灯搭火夜以继日地工作,挽起的裤腿还没来得及放开,想起他们会不会吸旱烟袋……
(三)
大家都把这座最早的县委县政府办公楼称之为“木楼”,木就木在地面上。楼层的地面不是水泥楼板,也不是混凝土浇灌,而是在架设的一排排方木上铺一层厚厚的木板,下面钉上木条。办公室顶面常有粉刷的石灰脱落下一大块的情况,仰脸看木条,透过木条缝隙也能看到宽大的方木。
我们三个新招干人员尚没分配到科室之前,都在办公室负责收发报纸信函、接听电话。那段闲散的日子,培养了我听声辨人的特长。
听声是这座木楼带给人最独特的享受。木地板中空,稍有走动,便会琴鼓联台。楼上挪动桌椅,楼下的声音比楼上要大出一倍,同时还会落下陈年石灰的粉尘,落入茶杯里,你可以看着粉尘优哉游哉地沉到杯底。
二楼共有三位女同志,如果你肯留意,不管她离你有多远,只要走起路来都能分辨出是谁的高跟鞋底咔嚓咔嚓地移动。走路如曳步般的窈窕小妹奏出的是浪漫清脆的钢片琴声,中等身材的姐姐踏出的是极富穿透力的钟琴声,高大稍胖的大姐走出的是低沉柔和的低音提琴声。
从深秋到春末,烧水、取暖的煤球炉子都是安放在办公室的最中间位置;只有到夏季,才把炉子挪到走廊一角。
送煤球的师傅把煤球送到大门口,办公室主任推着羊角把的自行车一路从煤球厂跟来,在一楼楼梯口仰面可着嗓子吆喝:“煤球拉来了,各科室下来搬煤球!”
他的吆喝声每个楼层、各个科室都能听到。一时间,铁簸箕、水桶都是搬运煤球的器具。年轻人遇到这种场合,自然会一马当先。
木楼没有消防设施,盖木楼时还没有消防环评一说。木楼处处存在火灾隐患,可却是“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年不闻倾覆人”。因为每个人心里都紧紧绷着防火这根弦。
下午下班,封炉子是一项技术活。炉口封死了,炉子会窒息而灭;封松了,煤球燃尽撑不到天亮而熄。不少科室的干警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提个煤球钳子,挑着一块煤球,满木楼找炉子没熄灭的科室引炉子。
办公室是等着引炉子的人最多的地方。我们三个都睡在木楼里,保持办公室的炉子不灭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四)
记得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办公室主任安排我们三位新招干的年轻人周日上午从家里早点回来,说是单位从苏州购买一批新藤椅,让我们帮助搬卸。
我们兴高采烈地等待拉藤椅的大卡车到来的那一刻,之后汗流浃背地把藤椅一把一把卸下来,扛到二楼东头那间大通屋里,摆放起来。
干完活,主任告诉我们:“你们三个每人从旧椅子里找一把脚腿没断、椅面不漏腚的吧。这批藤椅订购得早,没你们的。”
虽然没有坐上新藤椅,我们仍然高兴,从此可以有自己的座椅了。周一开会时,不用再靠在门口或斜坐桌子一角。
旧椅子也是藤椅,竹子架,用塑料篾子编织而成。我从刑检科挑选一把椅面只有两根竹竿交叉却已没有了篾子的旧椅子。虽然屁股只能坐在十字架上,但椅子框架结实,四条腿健全。
这把椅子的原主人是一名老同志,他背墙而坐,桌子离墙面空间小,最主要是他没有崴椅子腿的习惯,只是偏胖的身体把椅子面塑料篾子坐开裂了,框架依旧硬朗。
到了有吊扇的年代,木楼却因为安装吊扇而让人发愁。工人师傅摸不准哪儿是有方木的地方,往往是电钻一响,“扑哧”一声,钻头钻进空洞里。
找准方木位置也未必能让人放心。或许是膨胀螺丝在方木里没有水泥混凝土的挤压力大,也或许是电钻打入方木的位置太偏向边缘,有一天晚上,科室的吊扇在夜深人静时掉了下来,办公桌砸出一个洞。
“幸好是晚上,要是上班时间落下来,还不得削掉半个人头。”第二天上班时,大家看到此情此景,惊出一头冷汗。
“老天真是眷顾我们这些伸张正义的人。”我想。
出了吊扇掉落的事,院里请来专业师傅全部重新安装。木楼不得不为此付出钻骨透肤的伤害。这次师傅直接把方子木钻透,六号钢筋弯曲在上一层木地板上。每一间平滑的木地板都增添一截折弯的钢筋头,与大红的油漆极不对称,走路不小心还容易把人绊倒。
木楼是木窗户,每扇窗户三块方形玻璃;有双扇外推打开的,也有三扇中间固定一扇的。检察院搬进木楼时,大多数窗户的插销都因为窗户变形而无法使用。玻璃固定在窗户扇里面,石膏腻子日久了,一条一条脱落,钉玻璃的铁钉生锈到自行脱落;若不能及时检查发现,换上新钉,刮风晃动,玻璃随时会落地。
脱落了玻璃,夏天,风吹卷飞;冬天,寒风刺人。无奈,只能老天开你一洞窗,自己主动关上那扇门,防止空气对流。
每天下班,先走的都会提醒:别忘了关窗户。可关窗户难啊,有时需要用铁锤轻轻地敲好一会儿才能插上插销,上班时开窗户推不动,还要用铁锤敲……
(五)
2000年“五一”长假后,我们搬进了新办公楼。每日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藏蓝色西装映衬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像幽居深山的隐士踏入明堂。
一个人在一个集体里只是一份子,在一个大环境里就是一元素。那身豆绿色制服的移动如同红花上摇曳的绿蕊,那肩章、徽章又如飘浮蕊上的黄红粉,有着一种雾里看花般的诗情画意。
这诗,这画,都已成为过往的回忆。
同样是国庆节,是新办公楼的第一个国庆节,大家列队伫立在国旗前举行升旗仪式。望着鲜艳的五星红旗,我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木楼升国旗的情景:那是1985年,我进院的第一个国庆节,几位干警把体形偏瘦的我从西头二层楼一角三十公分见方的洞孔推举到二楼顶面,之后马刚副检察长借助我的力量拉他上去。
我俩给东西两处单面楼屋脊边缘半米高砖墙上每一根金属旗杆都插上彩旗后,马检沿着墙壁金属框架攀援到双面楼顶,把五星红旗悬挂在四楼正中屹立的那根高大旗杆上时,楼下仰脸站立的干警们同时唱起《义勇军进行曲》。
楼下没有足够空间,所以没办法列队,但每位干警都很严肃,甚至是热血沸腾。
我伏身二楼砖墙,望着五星红旗闪耀绚丽的光辉,听干警们齐声歌唱,仿佛看到了战火硝烟的战场。我感受到1949年天安门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时,那震撼人心的时刻!
每个人心里都有爱,有爱的地方就有快门。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木楼,定格在曾经出入于木楼的每位检察干警心里。
【作者简介:杜艾洲,1963年生,安徽省砀山县人,宿州市检察院专职检委,三级高级检察官。安徽省作协会员。】